第三章 小城故事 (1)(1 / 11)
玉镯是祖父留下的。
罗扬对祖父或家园的记忆大约始于五岁那年的初冬。因为从那时起,家里接连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故,改变了整个家庭的命运。
在有关祖父的记忆中,一只带着青绿色玉镯的女人的手如同特写,迎着故居庭院里黎明的晨曦,久久停留在罗扬的眼前。那天小城下了第一场雪,浅浅的积雪在晨曦中映射出清冷的微光,像是轻柔的掸子拂着小城,拂着小城中的庭院。一只丰腴的手被雪的清辉映衬得洁白如玉、修长圆润,尽管它已出现细小的皱纹,但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柔美,却第一次触动了罗扬小小的心儿深处最柔软、最温暖的部分,引发出他童年时代对母性的初步理解和认识。
从出生到九岁那段时期,罗扬一直居住在平安县城。那时家里有祖父、祖母、父亲和母亲,三代同堂生活在祖宅——昔日被称作罗府的一所院子里,于恬静中体味着平凡人家的幸福时光。
很久以前,罗府在平安县赫赫有名,最初是一位县长的府邸,曾经辉煌地坐落在县城中心十字关,紧挨着县衙门。庭院深深,榆树、紫槐和杏树交相繁茂,沿院墙四周还生长着蓬蓬勃勃的迎春和刺玫花,树影花丛间,一栋呈扁“H”形的高大宅子显得异常幽僻。昔日威严的县衙门在解放初期改造成了县政府,由一条窄窄的小巷与罗宅庭院分隔开来。而庭院里原先那道青灰色的院墙在许多年前也顺应时代的要求拆除了,围了一圈用榆树枝条编扎的篱笆,使这所庭院毫不惹眼地静默在县城中央。正是当年的房主人颇有见地地将院子改造成了这样一所普通民居,它才不动声色地在他的后辈中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然而,透过树影花丛,宅子正屋那两扇高大厚重的暗红色木门和房椽头上繁复的雕花图案依然透露出往昔的繁华。站在大门前仰视时,人们会情不自禁地想象若干年前宅院内种种不为人知的生活,以及在那生活中曾经游移沉浮过的陈旧的身影。
罗扬对于庭院的记忆,还要先从他五岁那年秋天说起。那个秋天他开始与母亲分房独卧,对曾经熟悉的家园重新有了陌生感和好奇心。一个五岁的小孩独自住在空洞而幽暗的房子里,每当夜幕降临,他都由于惧怕窗棂上雕刻的奇怪图案而很难入睡,他实在分不清那些图案是花卉还是兽面。这样的探究持续十多天后,他对阴沉沉的窗棂雕刻失去了兴致,把注意转移到别处。已进入深秋,庭院的夜晚清爽宜人,罗扬睁着一双胆怯而又好奇的眼睛,将目光从窗户上奇形怪状的图案缝隙处挤出去,能看见窗外影影绰绰的树梢和疏朗的星光。风儿摇动树枝,树叶沙沙鸣响,像祖母微弱的喘息或者母亲轻柔的脚步。他竖耳屏气,还能听见秋夜伏在杂草中的断断续续的虫吟和街道上进城的牛车偶尔经过时叽叽嘎嘎的轱辘转动声,如音乐般在夜空下流淌,他的瞌睡便在这流淌的乐声中渐渐爬上了眼睑,带着无边的梦幻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雾霭和闪烁的晨光。
但是,这西部小县城的秋季是短暂的。等到罗扬刚刚适应离开母亲后的夜晚独卧,对夜景的观察有了更强烈的愿望时,院子里的树却已在瑟瑟冷风中抖光了叶子。虫儿隐了声息。星光变成凄清的惨白。为了遮挡风寒,母亲用牛皮纸将雕花窗户糊严实了,又挂上一道丝绒帘子。他只能在黑夜中用一双敏锐的耳朵感知外面的一切。街上的牛车不分季节地常来常往,有时是周边农村往县城的蔬菜店送菜的,有时是从凉州或张掖往县城供销社送日用百货的,有时是老乡进城拉粪肥的,有时也从别的地方载来一些陌生人和他们的行李,沉甸甸地在街道上独行,叽叽嘎嘎的车轴声打破了夜的空旷。等到清晨,蔬菜店里便有了还泛着泥腥气的土豆,绿茵茵的韭菜,粉嘟嘟的番茄,红艳艳的辣椒,挂了白霜的老南瓜;供销社里有了主妇们必备的油盐酱醋、衣帽鞋袜,男人们离不开的烟丝、烟卷、青稞酒,小孩儿眼巴巴盼望的蜜枣、柿饼或深褐色的硬糖块……在小县城单调的生活中,牛车用这种方式传递着平凡尘世的宁静与福音。而牛车的声响对于一个沉睡在寂寥中的小孩儿,更显出几分亲切的热闹和未知的希冀。
这是一座闭塞的小城。
不知沿袭于何时,无论是整座县城还是县城里的每一户人家,人们都习惯用一道土墙或者篱笆围起来。县城最外面一圈几公里方圆的大围子叫城墙,城内各户人家的小围子叫院墙。在当时的县城,还残留着一段无从考证朝代的土城墙和四座修筑于明代的拱形城门。连接四座城门的,是两条互相垂直贯穿县城东西和南北的街道。县城里只有这两条主要街道,以它们相交的十字路口为起点,被分别叫做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和北大街。四条大街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沿街林立了一些店铺,如粮店、煤店、药店、蔬菜店,肉铺、饭铺、杂货铺、理发铺等等,原先大部分是私营的,后来经公私合营后都改造为国营单位了。那些店铺的背后掩隐着民居,一座又一座干打垒的土房土院,由纵横交错的窄窄的小巷连接成一片,如蛛网一般,又像是一副不太规整的棋盘。小巷子全部是土路,居民们为了雪天防滑又在土路上铺了一层煤渣。在干燥的西北,遇到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