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城故事 (1)(9 / 11)
罗扬的读书生涯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那些诗句对于六岁的他来说是一点都不懂的,还有许多字他根本不认识。姑奶奶却显得很有耐心,她让罗扬坐在她身边,给他教生字的读音,等他把整首诗读熟了,会背诵了,才给他讲解诗的意思。
“《谷风》是写一个女子对过去生活的留恋和她被丈夫抛弃后的痛苦。‘谷风’指‘东风’,前两句是《诗经》惯用的‘兴’,就是用一种事物引出诗歌正文……”
“《七月》写了农民四季生产劳动的艰辛和他们受奴役的痛苦。‘七月’指夏历七月,‘流’是向下行,‘火’是一颗恒星的名字,那颗恒星每年七月便偏西下行;‘授衣’就是把裁制寒衣的工作交给妇女去做……”
对于这种烦琐的讲解罗扬亦不十分明白,但他耳熟能详地记住了每一首诗,每天像唱儿歌一样咏唱。而此时这个常在他身边的教他读书识字的且曾经被他和祖母视为“毒”的老太太,他也觉得她并非那么令人讨厌,虽然他还是不明白当初祖母憎恶她的真正缘由。
能背诵《诗经》的罗扬终于又想起了姑奶奶送给他的糖果。他找到它们的时候,那些半透明的或奶白色的晶体已经风化,或者是被虫子吃掉了,盒子里只剩下一堆陈旧暗淡的玻璃纸。罗扬多少有点遗憾。许多年后,罗扬到过很多地方,看见过形形色色的糖果,但带着遗憾的他再也不吃糖果了。他愿意让记忆停留在对那种五彩缤纷和美妙香甜的回味中。
杨枝、柳枝绿了,县城渐渐热闹起来。万物复苏,天气晴朗,人们从静默了整整一冬的慵懒中缓过精神气儿,在街头巷尾走动、扫除。进城的牛车或骡车更加频繁,吱吱嘎嘎转动的轱辘声响彻在整个县城;戴白色或黑色帽子的赶车老汉噼里啪啦甩动着鞭子,牦牛或黄牛的鼻子里呼呼喷出热气,它们按照鞭子的节奏缓缓地踏着步儿;骡车比牛车走得快,骡子的蹄掌嗒嗒敲击着石子路面,好像所有的街道都跟着它在跑动。小孩儿举着自制的瓦片风筝,呼拥着走向外面的原野,他们用风筝将自己的一点心愿和一片向往送到了天上,直上九霄;春光便随着风筝的飘浮一天天老去……
至暮春时节,所有的槐树都开花了,枝条上缀满雪白的细碎花朵,整个县城飘溢起浓郁的芬芳。有几个老婆婆则踩着木凳站在街边的榆树底下,一边抬起手撸树枝上的榆钱儿,一边哼唱学来的戏文:王三姐守寒窑一十八载,刘翠萍苦度了一十六春;还有前朝英台女,生生死死爱梁生;这都是父母嫌贫爱富贵,女儿不忘恩爱情……由于老婆婆们已经豁了几颗门牙,嘴是漏风的,她们又只会用当地方言讲话,因此唱出的戏文都跑了调,并不能听真切她们到底在唱什么。
因了槐花和榆钱,县城里扬起一片漫无边际的热闹与欢欣。
罗家是县城里少数几户每天吃三餐饭的人家之一。临近晌午,母亲也从自家院子里的槐树枝上采摘槐花。她将那些花瓣肥厚的花朵从茎部掐下来,放入白瓷盆中,不一会儿就装满了瓷盆,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将槐花放入沸水中焯一下,然后拌上面粉和姜、葱、咸盐、胡椒面儿等调料,再点上炉子搭上蒸锅,将拌好的槐花放进笼屉里蒸熟。这样的饭食叫散子。
一九六四年的春天,困难时期刚过去不久,人们脸上的菜青色还没有完全褪尽。曾经靠榆钱儿或槐花度过三年大饥荒的平安县城居民仿佛怀着感恩与朝圣般的心情,等待每年春天榆树抽芽、槐树开花的这段时间,家家都必定要吃几餐用榆钱儿或槐花掺上面粉蒸的散子,并且逐渐将其演变成了县城里一种特有的生活习俗。这一天,采摘了槐花的母亲早早地点燃了廊子前的煤炭炉子。不久,炉子上的蒸锅吱吱冒着白色的蒸汽,院子里飘散起槐花的清香。等槐花散子蒸熟出锅,盛在一只瓷盘里,那是一种透亮的灰白色面团,再往面团上淋一点麻油,满街满巷都飘散起无尽的温暖与馨香。
晌午的阳光暖融融地晒着。祖父在这温暖与馨香的气息里合上手中的书,轻弱地打起了鼾儿。姑奶奶端走了他的茶碗,又从房里取来一条薄毛毯搭在他身上。在院子里玩耍的罗扬不知道祖父在做一个怎样的梦,他在梦里又见到了一些怎样的人。酣睡了的祖父会梦见祖母吗?或者,虚弱而蹒跚的祖母只能常常在罗扬的梦里独行?
做饭的间隙,母亲已经在两棵大槐树之间拉了一条绳子,晾晒刚刚翻洗过的被褥和衣裳。院子里顿时投下一片一片的阴影,轻轻摇曳着,仿佛在地上落下了一朵一朵的祥云。罗扬、姑奶奶和祖父以及祖父的鼾声就淹没在这一朵一朵的祥云里了。
吱嘎一声,罗家的柴扉院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三个人。走在前面的年纪大一些,脸上留着浓厚的络腮胡,头发已经谢顶。罗扬认得,他是县文化馆的柳馆长,常到家里来向祖父请教文物方面的问题。跟在柳馆长身后的是罗新宇和一个年轻人,他们各人抱了一只长木盒。
罗扬推醒祖父:“爷爷,柳伯伯来了。”
“噢……是柳馆长啊?”祖父抬起头,打量着来人。
“罗老师,今天又要打搅您。这是文化馆收藏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