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城故事 (2)(2 / 4)
由屠夫和麦草垛合唱,而不是由狼演唱。因为紧张,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角色。
总指挥的质问使革命先遣队的其他人幡然醒悟,有个小头目跳上戏台,提出更加尖锐的质询:“我们来到县城开创革命新局面,开辟革命新阵营,你们却高呼狼来了!到底谁是狼?说啊,谁是狼?!”此刻,八岁的罗扬脸上浮起一片苍白的愧色。他明白自己闯祸了,但还没有预计到后果有多严重。
关于这出戏的最后结局,罗扬的记忆有些混乱。
第一种结局是:演出戛然停止后,罗扬以及其他小演员被愤怒的革命者推搡下戏台。台下乱哄哄一片,观众互相拥挤着。罗扬撞倒了前来看热闹的已经快要生产的孕妇麦三娘子,紧接着他也被推倒在地,随后拥挤的人群踩在了他身上,他晕了过去。但他隐约听见身后传来初生婴儿的啼哭声。
另一种结局是:先遣队总指挥继续挥动着他有力的臂膀,向阳小学全体师生被集中到县城西北角的广场上。于是,真正的斗争开始了,《屠夫和狼》被树为毒草,遭到一致批判,编剧方老师不停交代“谁是狼”的问题。斗争掀起了群众运动的高潮,最终酿成互相踩踏的惨剧——罗扬撞倒了快要生产的麦三娘子。
罗扬撞倒了麦三娘子,随后他也被拥挤的人群撞倒。他骤然听见身后有初生婴儿的啼哭。在无数双脚踩踏的剧痛中,他晕了过去。
过了一段日子,身受重伤的罗扬终于能拄着棍子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他隐约听到母亲和街坊的谈论,说是出了事故的麦三娘子被送到县城卫生院,又被连夜送到了砂城。可惜砂城的革命形势更加严峻,没有医生来抢救这个命在旦夕的高龄产妇。天亮时,麦三娘子死在砂城的医院里。那个刚出生的女孩儿还活着。
那年秋天开始,罗扬经常看见麦老太太抱着一个小女孩儿在外面晒太阳。小女孩儿的脸呈浅红色,像春天开放的桃花,粉嘟嘟的;小女孩儿的胳臂和腿像刚从地里拔起的水萝卜,白嫩嫩的。后来罗扬还得知,麦老太太抱着孙女走到县城外面,她望见收获过的麦田以及裸露在泥土上的麦秸茬,想象着原野的金波荡漾和滚滚麦香,即兴给小女孩儿取名叫麦穗。
此后,许多人的命运发生改变。一些人从县城消失了,罗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某一天还能不能够回来。
罗扬在家休养。白天,姑奶奶教他背诵《诗经》,祖父指导他练习书法。到了晚上,祖父就给他讲关于古罗马东征军遗部来到河西走廊的传奇故事。祖父还搬出一些典籍,一段一段给他念,如《后汉书》记载:“汉初设骊(靬)县,取国名为县。”彼时,年少的罗扬对此并不感兴趣,他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给他讲这些,或者,是曾经做过历史教员的祖父对自己青年时代的缅怀吧?他常常在祖父讲解了无数遍的已经变得乏味的传奇与考证中酣然睡去,用一个斑斓的梦来回应祖父的无奈与叹息。
但罗扬对祖父的崇拜是与生俱来且深入骨髓的。他羡慕祖父的博学,更喜欢祖父用毛笔在宣纸上一挥而就的那种大气磅礴,尤其是祖父写下的“铁骑沉疴”几个字,虽然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却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悲壮的豪情,或者说是一个男儿面对天地的豪情。他每天在祖父的指导下做完临帖描摹的练习后,都会学着祖父的样子书写一遍“铁骑沉疴”几个字,那几个字虽然写得还如他的年纪一般稚嫩,却使祖父感受到了某种欣慰。祖父常对他说:“书法和汉文化乃至历史是相通的,练习书法的人经过天长日久的熏染,慢慢就会领悟历史,又能从那种领悟中真正学会如何做人、如何做事……”
然而,如此恬淡的生活并未持续多久,就被无法抗拒的外力打破了。
夏天离去,秋阳如虎。某个炎热的午后,太阳炽热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也是热浪滔滔,似要喷出火来。
罗扬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有模有样地临帖描摹。院门突然被撞开,拥进来一群戴红袖章的人。领头的是县文化馆的麦三。由于他帮助平安县革命委员会成功地赶走了砂城来的那支队伍以及其他外来的革命组织,现在已经荣升为文化馆馆长并成为平安县革委会的主要领导之一。在麦三的指挥下,来人掀翻了罗扬写字的桌子,用铁镐刨挖那几株挺拔的紫槐树和依然挂满淡黄色果子的杏树。
很快,院子里一片狼藉。
然后他们进了房子。
很快,房子里狼藉一片。
太阳偏西,忙得满头大汗的麦三没有得到预期的收获,想起了令他们失望的院子的主人。带着一种被欺骗的仇恨,他们撇下工具,扭扯起院子里的主人——祖父、姑奶奶、父亲和母亲,高呼着口号往街上走去。
在扭扯的过程中,戴在姑奶奶左手腕上的玉镯嘭的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一种沉闷的声响。而院子里长年铺撒煤炭灰,地面并不坚硬,玉镯在地上打了几个圈后滚落在院门前,却没有摔碎。情绪激动的革命者没有注意到玉镯,他们忙乱地扭扯着院子的主人往外走,其中一只脚无情地从玉镯上面踏过去。
此时的罗扬吓坏了,他呆呆站在原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