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婚姻档案 (1)(2 / 11)
世界像一艘触礁的破船,陷于无边的混沌之中……
洪水退去,到处是灾民。他们衣衫褴褛,面露饥色,随手揪下沾着淤泥的青草或树叶填进嘴里。刘迎春在母亲的拉扯下随着灾民盲目地往前奔涌,也不知道要走向何处。灾民所经之地,绿色植物像遭遇了一片蝗虫,很快在蚕食中消退。大地如灾民木讷的脸,闪烁出白刺刺的枯黄色。
就这样,在突然失去亲人与家园的悲伤、恐惧中以及不知将流浪到何处的混沌、迷茫中艰难地度过了几个月,刘迎春牵着母亲的手跟随灾民走到了一条铁路边,他们沿着铁路线不停地走啊走啊。
逃出中原小镇的刘迎春此时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如那个上海男人所说,满世界的兵荒马乱。她和母亲陷入到比洪水更甚的危险与恐惧中:兵祸如刀俎,灾民成鱼肉,大地变焦土。他们随时可能遇见荷枪实弹的兵,叽里哇啦地讲话,有的在上嘴唇中央留一撮怪异的黑胡子。这些魔鬼一样的东西就是传说中的鬼子,正张开血盆大口吞食着一切他们想要吞掉的东西。
像惊弓之鸟,灾民们不知道自己的人头还能在肩上扛几日。但他们已经顾不得想这些,因为即便鬼子对他们突发慈悲不以割下他们的头颅为乐,饥饿和疾病也随时可能夺取他们脆弱的生命。但他们还是茫然地向前奔逃。也许,不停地奔逃只是表明他们依然是一个活物。
一路走来,许多人死了。另一些人加入到这个行列。
逃难的队伍不断扩大,其中不但有北平人、上海人,还有郑州人、徐州人,后来是武汉人、衡阳人,甚至广州人……鬼子由北到南,所向披靡,兵家必争的重要城镇皆沦为鬼子的囊中物。世界深陷在赤红的血腥与杀戮之中。
冬天说来就来。刘迎春跟随一小股难民流亡在西风古道上,她已经找不到母亲。她不知道自己与母亲是如何走散的。她只记得在那个不知名的铁路小站,几个持枪的日本兵突然冲进难民队伍,人们在明晃晃的刺刀下惊恐四散。然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许久,刘迎春从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里坐起来。很侥幸,她只是吓晕了,竟毫发无损。环视四周,不见一个活着的人影,车站沉沦在漆黑的深夜。寂静就像死亡一样笼罩了她。她在心里喊着娘,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一队日本巡逻兵走过来了,“嚓嚓嚓”,皮靴踏在站台的青石板上,夜被震得战栗起来。刘迎春赶紧伏下身子,伏在那些尸体里面。
几束手电光照射过来。借着青绿色的光束,一条肥硕的大狼犬围着尸体嗅来嗅去。它伸出腥臭的舌头,几乎要舔到刘迎春的脸……
远处,突然响起急促的哨声,混合着凌乱的枪声。巡逻兵叽里哇啦叫嚣着,带上他们的狼犬跑开了,追着那哨声和枪声跑过去。
当四周再听不见一点动静,刘迎春慢慢从尸体堆里站起来。求生的欲望使她强忍着恐惧,迈着酸痛的腿朝停靠在铁道上的火车走去。天将明时,她爬上了静默在站台边的一辆运煤货车。她忍着饥渴趴在煤堆里,任由货车带着她走过一站又一站她不知晓地名的地方。她艰难地活了下来,却不知道母亲是否落入了日本兵之手,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一个月后,刘迎春跟随难民进入甘肃境内,已经远离黄泛区和日本兵。他们沿着延绵不绝的黄褐色山峦或戈壁滩奔命。其实他们是走向了绝境。因为这个地区人烟稀少,他们很难讨到食物,荒凉的大地上有时连树皮、草根也找不到。而且进入冬季后,寒冷随时会像幽灵一样袭来。尤其到夜晚,一旦有人躺下,很难重新站起来。他们往西走得越远,能活下来的人就越少。
西北的初冬季节,黄昏,天空飘起星星点点的雪花。刘迎春还穿着从家乡逃出来时的单衣,已经脏污破烂不堪,仅在外面套了一件破夹袄,是途经一个小镇时一位好心的大婶施舍给她的。她和其他难民本来可以留在人烟稠密的城镇,但每天都有日本人的飞机轰鸣着在天空盘旋,扔下密集的炸弹。一个叫靖远的地方就遭受了日本飞机制造的大空难。他们即使有幸躲过空难,别样的灾祸也可能突然袭来。最常见的是活动在后方的兵痞,使难民的苦难雪上加霜。每天都会死人。难民们只好盲目地继续西行,走向更加荒僻的戈壁。
在这个突然飘起雪花的黄昏,刘迎春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寒冷,应该是又饿又冷。她已经两天没有吃到东西,连水都没有喝一口。渐渐地,她的双腿在寒冷与疲惫中失去知觉,已经跟不上同路的人。她不想再走了,也再走不动了,于是靠在一棵干枯的树桩前坐下,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蜷缩在一起的刘迎春感觉要好多了。慢慢地,她身上微弱的热气在伴着细碎雪花的朔风中散尽,整个人似乎也冻住了,一点动弹不了。她想到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她已经听见死神的脚步声叮叮咣咣在她的头顶盘旋。但此时除了内心的宁静,她并没有过多地感到恐惧。她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好好休息,放弃毫无目标的奔逃而在一个柔软温暖的处所里做一回香甜的梦。是的,蜷缩成一团的刘迎春此时感受到了难得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