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掀起你的盖头来(1 / 5)
冷月若雪搬进了新居。她为自己买了一张宽大的橡木写字台,一台等离子显示屏电脑。写字台刷着黑色油漆,桌面光亮如镜,这令她十分满意,灵感顿生。她觉得自己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安心写作的地方,虽然这个地方的来历有点阴暗,说不清道不明,上不得台面,但这样的懊恼非常短暂。她面对新买的电脑显示屏以及书桌被灯光反射出的神秘光泽,有些落寞地想到几年来为此付出的一切,感情的和青春的。这不是区区的一个小空间就能补偿得了的,尽管她当初并没有要求什么补偿。
在深秋一个天空布满乌云、月色模糊的晚上,搬进新居的冷月若雪黯然神伤,一个个梦幻般的意象如奔腾的马群在她脑海里闪过。她在写字台上铺开稿纸,继《神话》之后开始创作她的第二部小说《传奇》。她原本是用电脑写作,但涌现在她脑海里的陈年往事有如长年搁置在箱子底的一摞过时的丝绸衣裳,华贵,色彩暗淡,散发着浓烈的樟脑气息。这样的旧事仿佛只能与绿格子稿纸的书写相协调,于是她铺开稿纸,用蓝色钢笔落下一行娟秀的文字:
“一九六四年秋天,平安县城里有一户人家的独生女儿突然要招亲……”冷月若雪这样写道。然后她搁下笔,抬头仰望悬在窗外的模糊的月亮,一首著名的新疆民歌的旋律涌入了她的脑海,她随着那旋律轻轻地哼唱起来。“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看你的脸儿。”对于新疆民歌中的这一句,她不喜欢,甚至带着某种憎恨。因为这首歌常常使她想到面容模糊的母亲,盖着一方红盖头坐在暗淡的烛光下,如同半遮半掩在云层里的月亮,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冷月若雪对母亲基本上没有记忆,她只有“母亲”这个模糊的概念,或者说仅仅是一个词汇。因为母亲从县城消失时她还不到两岁。
母亲是县城里盛传了很久的一个神秘女人。关于母亲的一切,在新疆民歌的旋律里若隐若现。于是她在稿纸上写下整首歌词: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看你的脸儿,你的脸儿红又圆呀,好像苹果到秋天……
其实,冷月若雪想记载下来的并不是这些。
一九六四年秋天,平安县城有一户人家的独生女儿突然要招亲。
要招亲的女子名叫天降,人们很少见到她。天降没有职业,一年四季难得出门。即使夏天,她偶尔从自家门前的巷子走过,也是急匆匆的仿佛不愿与人照面。人们从她身后能看见一头黑亮的长发,飘逸地垂在脑后,与县城里梳两只“刷把”或编两条辫子的大多数女子绝不相同——她因了飘逸的黑发,留在人们视线里的永远是温婉灵动的背影,县城居民就此断定,她是一个世间难得的美人。
夏天从巷子走过的天降穿一件白色短款上衣,收腰,裁剪很得体。她的下装通常是一条有时是黑色有时是深蓝色的裙子,裙摆长及脚踝,使她走起路来从脚下生出轻柔的风。当年的县城,除了县剧团几个唱秦腔的女演员,能穿裙子出门的女人几乎没有。她的脚上是一双黑卡其手工布鞋,方口,襻带,鞋面上绣着蓝色的花卉图案,鞋底用橡胶粘过,踩在铺了煤渣的巷子里,喀嚓喀嚓很有节奏地响。她那飘逸的黑发以及柔软的长裙也随着走动的节奏飘忽不定,整个人显现出婀娜的流动线条,就像一曲韵律和谐的音乐从巷子里淌过。
然而,天降已经二十六岁,在时兴定娃娃亲的平安县城还没有嫁出去,成为名副其实的大龄女青年,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据说天降的父母是来自西域的巫医,过去他们走南闯北,主要以替人驱魔或治病为生。后来新政府禁止搞迷信,他们才在平安县城安定下来,摆了个卖针头线脑的小摊度日。摆小摊自然不能养家糊口,他们私下里还是给人看病,用一些神秘的偏方。
巫医在临街的门前支起一块木板,上面摆着型号不一的缝衣针、毛线针、钩针、顶针,又有剪刀、尺子、花手绢、尼龙袜,还有木制的或塑料的烟斗、火柴以及细而均匀的烟丝。白天,巫医夫妇坐在摊位前,不说话,像是刚拌完嘴似的阴沉着脸。来买东西的顾客同样不说话,自己挑选好想要的东西,放下钱就走,好像那价钱都是商量好的,付的钱也不用找零。不知三十多年后的超市是否就是这样流行起来的。如果有病人前来找巫医,他们就压低嗓子相互询问几句,然后男病人由男巫医领进院子,女巫医仍坐在摊位前,很精神的样子,像在把风。如果来的是女病人,则由女巫医将病人领进院子。县城里的居民不见得都相信他们的医术,但找他们看病的人还是很多,因为有的疑难杂症在县卫生院是治不好的,如果到邻近的砂城或者再远一些的省城去,花费过高,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的,而且有的病花了钱也不一定能治好。本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于是许多人私下里都来找巫医夫妇看病,不仅收费便宜,他们对街坊们又很照顾,实在没有钱的患者,提一篮馍或一两只自己养的鸡也可以充当诊费。巫医有时给患者治好了病,有时也治死过人。他们对好了的或者死了的患者的家属都说同一句话:那是命,人不要跟命争。因为他们不仅会看病,还会算命。大部分县城居民是信命的,也就非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