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2 / 6)
我们的记忆将要不存在了。
六月十九日上午八点十分,发帖题为“早上好”。
今天一定要比昨天努力,大家都一起努力吧!
六月十九日下午两点整,发帖题为“这里有人吗?”。
随便是谁,跟我说一句话吧!拜托!
喂,人都死光了吗?
六月十日下午两点二十五分,题为“花生是苦的?”。
学生超市买的花生,第一包很提神,为什么第二包、第三包,越吃越苦?
没意思,没意思。
我想就不用我再列举了吧。从二〇〇三年六月到二〇〇五年九月之间,“千夏”每天都在论坛里自言自语,有时候像在对锦儿说话,有时候对着并不存在的众人,偶尔也会有日记体的,或长或短。
最早两个月,完全是他一个人在说话,论坛像一座空房子,没有一丝回声。这也正印证了网络上的一则经验之谈,不论你多无聊,只要你持续不断地发出动静,必然有人会应和你。虽然那些人并非你想要的那个人,他们也未必是为你而来。正如“千夏”的帖子都基本没人跟帖。可能是他的帖子太多,不论是一句话、两个字,还是长篇大论,都各自独立成帖。不像别人,大多跟在自己的帖子后面。
想来这种习惯倒也合理。别人是希望自己的帖子集中易找。“千夏”就是斑竹,发在哪里都在自己管理的论坛内。这样一来,大家反而不容易注意他,就像身处街道,我们也许会注意到某个横穿马路的帅哥,却不会注意到无处不在的空气。
二〇〇三年十月一日,孟雨与何樱举行了婚礼。他看着母亲穿了一身浅玫瑰色的暗花旗袍,笑靥如花,仿佛她才是他的新娘,这种错觉让他心生寒意。
他仿佛回到二十几年前,蹲在天井里刨土豆。傍晚,天色阴沉,搪瓷脸盆和一个矮木凳,手浸在凉水里,刨子很不好用,刨几下就要用手指把碎皮从刀架和刀片之间抠出来,否则刀锋就给糊住了。母亲在他耳边唠叨着料理一份生活的繁琐庞冗,土豆总有非常奇怪的形状,深凹、裂缝、窄长,完全不符合刨子的平面。他对付着手里的土豆,在他童年朦胧的印象里,这就是母亲描述的生活,阴沉,泥泞,凹凸不平,永远刨不干净。
他只祈祷明天母亲不要买马蹄,那些小东西更难刨,数量更多,一旦开始就看不到完成的那一刻,就像深陷其中无法摆脱的生活。
母亲无论做什么家务都要他帮忙,母亲说,这是为了让他知道生活有多复杂,她有多辛苦,耗尽她的年华只是为了成就他。这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负债者的化身。其实大部分时间,她分派的工作只是让他觉得自己有多笨拙。比如说她擦柜子的时候,总是要他在一边拿着另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替换。有一回,母亲下班迟,他自己用冷饭炒了蛋炒饭,母亲回来大发雷霆,规定他以后不许再碰她的锅和锅铲。
在他和母亲之间,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从她身边走开一会儿更是错,只有呆立在一边候命,四肢僵硬,像个笨蛋。唯一逃开的办法是看书和做作业,逃进他“正经事”的借口里,母亲会暂时放他清静。他觉得那就像一个无形无色的气泡,可以暂时隔绝自己与外面世界的干系,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透明的建筑物越来越宽敞,用来装载他的无数念头。
他躲在书本里,越来越不善于跟人交往,他不知道这是长期假装专注于一行行静默的字所致,还是在母亲面前永远的不知所措,让他失去了某种信心。他一想到要跟人打交道总会有点紧张。
家里的水阀坏了,里屋的水一直溢到天井里,把菜篮子、鞋刷、丝瓜巾冲得遍地漂荡。房管所的工人挤了一房间,母亲遣他去弄堂口买一包香烟回来,他看着母亲给每个人发烟,赔笑,仿佛她跟这世界上的任何一种人都能说得上话。母亲的这副模样让孟雨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像一只浑身长满了彩色羽毛的巨大动物,让他仰视、惊异,觉得不可捉摸。而他自己呢,他看见自己只是一条外壳柔软丑陋的虫子,寄生在她的一片羽毛上。
他又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艘汪洋中的孤船之上,不知道这船该如何驾驶,怎样才能不致沉没。他躲在船舱里,透过狭小的舷窗窥视母亲,这艘船上唯一的另一个人。他想,这就是她要的效果了。
他一直幻想这条船上出现第三个人。他试图用想象在空气中造一个人,先是勾勒线条,再填入肌理的颜色、嗓音,乃至微笑时嘴角的褶皱,他希望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她必须非常亲切、顺从,愿意每时每刻陪伴他这个囚徒。她不指摘他的错,只称赞他的好,最好是在她眼里,他原本就是世间最出色的男人。她从不跟他谈生活就是耗尽年华为了成就另一个人,因为她根本就不在生活中,他们只生活在属于他自我空间的巨大气泡里,在水晶般的穹顶之下,永远走不到尽头的璀璨宫殿。
当母亲跟他抱怨生活的时候,他坐在书桌前,沉默不语,仿佛在听,其实他在他的气泡里,也许正在和想象中的女孩说话,气泡与气泡里的一切是透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