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原的人文与恋歌(3)(2 / 9)
力和时间来对付这些破坏林木的人。
1983年夏天,在临近大巴河的一片落叶松林边,在半个月亮爬上来的时候,波且扎西被五个人摁住了,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扭胳膊的扭胳膊,因为波且扎西从林子里赶跑了他们的一群牛,又逮住了一头,要牵去林场按制度罚款。
这几个人当然不依,夺回了牛,又死摁着他逼问道:“以后你还罚不罚款了?”
他说:“当然要罚,我还怕你们不成。上个月从西宁来了几个大干部,一人手里攥着一杆枪。我说你们打掉鸟儿的一根毛我都不答应。有人不听,端枪就要瞄准,我扑过去就把枪口堵住了,夺下那人的枪,交给了林场。林场罚了他一百块。大干部的钱都能罚,你们的钱为什么不能罚?快放开我,我波且扎西是夏琼寺的喇嘛,我浑身都是法力,你们几个算啥,敢把我怎么样?”
有人说:“我们都是大巴河对岸的,也算是你的乡亲,你六亲不认,我们今儿要你的命哩。”
波且扎西说:“你们这些人,脑子钝得就像斧头背,就是要了我的命,林子也不能随便让你们糟蹋,林子是佛爷的,是佛爷给人间的福报……哎哟,我的胳膊,疼死了……好我的兄弟哩,快放开。”
“那你说,还罚不罚款了?”
“哎哟,不了,不了,不罚款了。”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松开了手。波且扎西爬起来,甩了甩胳膊,忽地跳出了包围圈,跑前几步,从地上捞起一把铁锨,急转身,大吼一声扑了过去。
“他要拼命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几个人一阵紧张,拽着牛,拔腿就跑。波且扎西骂骂咧咧紧追不舍,一直追过了树林,追到了河里。他们是趟河而来的,自然要趟河而去。可是谁也没想到,河水变了,比他们来时变大了,似乎大了好几倍。
有人说:“哎哟妈呀,这样深。”接着就扑腾起来,他大概以为自己的那两下狗刨是可以渡过深水到达对岸的,但水不光是深的,而且是急的,他被冲走了。月光下,人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黑色头颅迅速消逝在下游的浪峰里。剩下的四个人赶紧回到了岸上,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人的名字。
波且扎西愣怔着,问道:“是不是冲走了?”
那几个人说:“放你的狗屁,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冲走?他是回家去了。”
波且扎西说:“那就好,那就好,你们快回去看看,看家里有没有他。我这里求你们,以后你们千万不要再来林子里放牛放羊了。”
几个人牵着牛逆河而上,寻找过河的桥去了。
以后的事情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林场的人说,波且扎西把一个进林子放牛的人追到河里淹死了。波且扎西吃了一惊,跑去问李春发:“真的死了?”
李春发说:“真的死了。”又说:“这些日子你小心点,死者全家要来跟你算账哩。”
波且扎西说:“算什么账?”
李春发说:“以命换命呗,听说铁锨已经准备好了。”
波且扎西说:“那我就等着。”
他就那么老老实实等着,等着被死者的全家狠打一顿,打断他的腿,打折他的腰,或者就像李春发说的那样,用“以命换命”的理由一铁锨拍死他。这一等就把夏天等没了,也把秋天等过去了一大半。落叶松黄了,青杨和新疆杨黄了,满地的草更是一片金黄。油松、云杉、扁柏虽然还绿着,但显然已不是水灵灵的而是枯巴巴的了。波且扎西已经把“以命换命”的事儿抛在了脑后,照例干他想干的,在林子四周栽上蒺藜,防止牛羊马骡进来吃草啃树;又翻新了自己那间已经住了十几年的土坯房的房顶——盖了一层新鲜干爽的茅草,上了一层水浸不透的房泥。他高兴地对李春发说:“明年春天肯定不会漏雨了。”
但是春天没有到来,而且对波且扎西来说,春天永远不会再来了。或者说,对春天来说,波且扎西已经不再是一种存在了,包括他的土坯房,包括他那用生命的全部一树一树培育起来的整个树林子。是火灾,是放火烧林的那种火灾。林场的李春发说,当大火烧起来,当风把火焰从这棵树送到那棵树,当救火已经不可能的时候,波且扎西没有跑,他就像在夏琼寺里念经一样盘腿坐在了土坯房里,任凭火焰烧着了房顶上新鲜干爽的茅草,烧着了他自己——他平静地坐化了。这样的死让人想到涅槃,想到佛在告别人世时所具备的那种超越于生死之上的境界,想到成佛之道对火的钟爱是自蹈也是宿命。然而,毕竟波且扎西是追撵过人,并让那人在惊慌失措中走向了黄泉的,不管他有多么正当的理由,那人的死于非命对他永远都是一个阴影,只要他活着他就得为此忏悔。
死者家人过于激烈的报复肯定是会惊动法律的,一切公正的法律都应该与佛道监察人世的光焰明锐之金刚杵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波且扎西,定论是早已有了的,曾有佛言:“其造化介于黑白二业之间,不可断为善,亦不可断为恶者,若其自觉于世无愧,坦然归寂,亦可往生净土,不受轮回苦。以往一切经均将此漏记,故曰无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