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西部人的西部精神(1)(8 / 10)
万里的壮猛风土中,成了一片和当地的物候时令、地理风貌结合得天衣无缝的西部人的人文风景。有了这样一些古代的移民风景,近代的移民就显得不那么悲壮、不那么哀恸、也不那么突兀莫名了。
近代移民尤其是近五十年的移民是西部移民的历史高峰,在这个高峰里,强迫移民一变而为志愿移民,虽然还有一部分押送而来的刑徒和流放而来的劳役,但多数却是在“中华儿女志在四方”的口号下意气而来的拓荒人和建设者,是“跑东跑西,吃饭穿衣”的盲流、生意人和打工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近五十年的西部移民已经远远超过了几千年的移民总数,几乎所有深藏不露的神秘一角、远而又远的边关要塞都有了汉族人的足迹。他们是一些一来西部就想当家做主的人,是一些命运把艰难困苦做了最华丽的包装之后送给他们做礼物的人,是一些激动的婚媾一完就悲观失望但又必须厮守到底的人,更是一些用生命、鲜血、汗水、意志、思想、痛苦打造了西部当代开发史的人。他们人微言轻却作用非凡,那些寂寞了无数个世纪的荒原厚土,在他们一见之下惊叫不迭的声音中突然就变成了农场、牧场、家园、企业;那些孤眠了多少个春秋的河山湖泽,在他们永不放弃赞叹的描述中突然就声名远扬而成了旅游胜地、探险工厂。
这就是移民,是除了当地少数民族之外的“西部人”的形成,是关于“我从哪里来”的源流本末的回答。它因此让我们知道了形成西部人特性的三个重要因素:那就是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生存目标杂糅到一起来了;那就是西部空广寒凉的自然对人从外表到心理的抟捏塑造;那就是包括宗教在内的多种文化背景在碰撞碎裂后的新一轮整合。
移民来自全国各地,全国各地的人带着本土的人文细菌来到了一个必须近距离集中厮守才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这些人文细菌便互相打架、交叉传播,或者叫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很快形成了一个左右着移民内部关系的始“乱”终“治”的交流平台。实际上,人文细菌的感染比起生物细菌的感染来,更具有潜在的力量,主动进攻和主动吸纳的姿态作用于人的欲望和思想,时时刻刻都在撕破封闭僵硬的外表,互相间的适应、迁就、学习、容忍,乃至玄黄不辨,水乳不分,将会蘖生出新一代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种子,那便是八方移民在这个簇新群落里渐渐开花的精神气质,便是西部人“九转丹砂牢拾取”的秉性与格调。因为人人都已经不是乡土氛围里的那个人,人人都在变异的途中,都还没有定型,还是一摊有待晾干的白乳胶,所以就呈现出格外强大的黏合力,谁碰上就会黏住谁。
就拿上海人为例吧,这是一个自恋意识很强、自我感觉极好、视所有外埠人为乡下人的高傲的群体,但据我的观察,来到西部的上海人恰恰又是最容易改变自己的,摸爬滚打一两年就是一个像模像样的西部人了。而西部人到了上海,却很少能变成上海人的。由于工厂的集体搬迁、技术人才的大批西援、知识分子的不断支边,以及下放和流放的存在,许多上海人在移民的西部度过了虽然土气却不平庸的一生,他们身上既有河南人的味道,又有陕西人的做派,还有山东人的姿态。仔细一问,你就会知道,他们是河南人的邻居,陕西人的同事,山东人的亲戚,众多的“群体特性”一搅一合,再加上自然和文化的渗透作用,他们离正宗的上海人就越来越远,几乎已经面目全非了。至于他们的儿孙,就更是脱胎换骨,不是离上海人远了,而是根本就没有上海人的影子了。
一家报社要召开一个很重要的编前会,通知下午不准请假,一个必须参加会议的上海人急了,立马打电话给总编辑说:“下午的假我是请定了,某某某要搬家,昨天就说好我要去帮忙的,要是不去怎么跟人家解释?”把做人的诚信和助人为乐看得比开编前会还要重要的,不会是那些在高楼阔厦之间穿梭往来兢兢业业的上海人。1977年我去青海省海北州门源县采访,到达的时候已经黄昏,在街上碰到水文站的上海人钱佩衡。老钱说:“你是小杨吧?我认识你,你去年来我们单位采访过。刚到吧?吃饭了没有?还没有?正好我也没吃,走走走,到我家去吃。”动不动就把半生不熟的人请到家里来吃饭的,不可能是过去那些在小弄堂里低屋檐下咸菜泡饭的上海人。有一次我在饭桌上和青海商业厅的一位朋友聊天,他问我:“你认识老金吧?”我说:“认识啊,你们系统的干部,经常给报纸写一点通讯报道,是个上海人,十五岁就来到了西部。”朋友说:“他被人打断了一根肋骨,住院了。”朋友接着告诉我,半个月前,他们系统的几个人去拉萨办事,半路上和一帮贩牛鞭的汉子发生了口角,没想到首先吼起来、跳起来、动起手来的竟是上海人老金。他打肿了人家的眼睛,人家打断了他的肋骨。遇到这种硬碰硬的事儿,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不可能是那些在甜丝丝的功利而狭小的人际圈子里精明圆滑着的上海人。(在这里我当然没有对上海人说三道四的意思,任何一种做派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也许正是那些被来西部的上海人丢弃的上海人的本色,才成就了今天的大上海,才是真正值得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