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6 / 7)
是连长,是一个以当兵摆脱山村,以当兵出人头地的年轻汉子。当兵第二年,他就以他关中大汉的身高被选进了师篮球队,第三年他就以杰出篮球中锋的地位提了干,第四年他自伤了脚踝回到连队去带兵修铁路。他从村里出来,不是为了吃篮球那碗轻巧饭的。篮球队是首长们的自留地,种不出像样的庄稼。他走出村子是为了走得很远很远,师里的篮球队能让他走多远?篮球队员们个个是士兵眼里的公子哥,而公子哥到头来是废物。所以他很快就成了全师有名的“阎王连长温强”。这是他当连长的第一年,到处都有窃窃私语,说新兵千万别分到阎王连长手下,因为阎王连长正在挣分数,准备竞争副营长的席位。
温强听到这样的窃窃私语装着恼怒,但他的兵都显出他其实特别得意。他的加强连一百五十个兵是一百五十条硬汉,营里提升连长都是从他的连选排长。他得意的还有一点,就是他手下的兵嘴上叫苦,心里明白,连长之所以阎王,就是要他们跟他一样,吃苦中苦,做人上人,出了穷村子,就把退路忘掉。
两里多的峡谷走起来有二十里长似的。连里的吉普送两个重病号去师部,还没回来。营部的一辆车坐不下野战医院派下来的医疗小组,所以温强徒步去接他们,然后再带他们徒步到连里。峡谷两边的山坡上什么也不长,只长着张牙舞爪的仙人掌。不,是仙人树。就连他的阎王连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在夜里走这条小路:月光里一人多高的仙人掌会高大许多,浑身两寸长的刺像是耸立的鬃毛,越发张牙舞爪得狰狞可怖。
温强的连队刚刚驻扎下来,一百五十个兵就病倒一半。病因似乎挺神秘:吃的食物、喝的水都做了抽样检验,没一点问题,战士们却一个个泻得从茅坑上站不起来。
温强亲自到营部接医疗组还有个秘密动机:向营首长打听铁道兵集体转业的传闻有几分真实。
营部的帐篷和一连的帐篷扎在一起,离温强的三连只隔两里多路,井打得比三连还浅些,却没一个人泻肚。营长和教导员见了汗湿到大腿的温强就开玩笑,说阎王连长催战士们的命,逼狠了,战士们只有蹲在茅坑上才能歇口气,所以就都在蹲茅坑。温强说那么多人歇在茅坑上,三连的作业面也还是按原计划打开了,进度也不次于其他连队。他一面和两位连首长诨侃,一面打量正在喝冰酸梅汤的五个医护人员:一男四女,男的显然是医生,配搭了四个年轻女护士。看把这些男军人们馋的,一个个往营部跑,什么芝麻事都成了他们请示营长、教导员的理由。营长和教导员也未见得不馋,风趣话其实都是讲给四个女护士听的,笑也笑得声东击西。
营长把温强介绍给医疗小组的四女一男。温强的眼睛在五张脸上一扫,马上忘记了四张,只记住了一张脸,并且他知道,这一记住,就麻烦了,想忘都忘不掉了。这是一张桃子形的脸,也像桃子一样粉白透红,带着新嫩的细茸毛。营部帐篷的窗子透进的光线很有限,但他看清了她脖梗湿漉漉的,露在军帽外的微黄的头发湿得打成细绺。营长特地把这个年轻的女军人单挑出来,说她是李军医,从军医大分到野战医院三所不久,主动要求随医疗小组下连的。
“李军医,到我们这个鬼都不下蛋的地方,委屈你了。”温强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让李军医给握住了。
“叫我李欣就行——欣欣向荣的欣。”李军医说,“我还刚开始实习。”
营长笑着说:“下连队,不兴叫名字,连老兵都是军阶:王老兵、张老兵。”
这是临时成立的医治小组,头头是姓蒋的军医,三十来岁。他马上明白他们五个人中的李欣是这台戏的当家花旦,所以在一边说:“我们医院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小李这样的军医大学高才生挖到!”
其他几个女兵一老二少,老的是个护士,另外两个是十六七岁的护理员,属于玩心很重,去哪里逛逛都比原地待着好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胖,知道下到连队一天三顿首长伙食,凭这一点也乐意下来。温强领他们在仙人掌森林小道上行军时,两个小女兵走在最前头,指着夕阳中姿态凶猛的一棵棵巨大仙人掌尖声咋呼,打着各种比喻,一旦比喻到什么不雅的东西,两人便交头接耳,然后放声大笑。
温强和蒋军医走在中间,一面向他介绍战士们的病情和伙食、饮水情况。傍晚时分气温马上下降,一阵阵风全是红的;细如雾的红土被扬起,不一会儿六个人脸上都是一层胭脂。温强回头看一眼李欣,她像是跟这个集体和这一趟任务没什么关系,小声哼着歌,东张西望地跟在五六步之外,也不好好看着脚下的路,走得高一脚低一脚,一双挺好的黑色皮凉鞋不时被红土埋住,又不时地出土,连军裤下半截都让土染红了。温强当“老铁”当了这么多年,开山掘土上千里,从来没见过红得这么邪的土地。
李欣自得其乐地哼唱着,声音很小,但哼得挺入味。温强没听过那个调门,似乎是外国歌曲。温强觉得有一点反感:这个女军医既然是如此想下连队,就别把自己弄那么各色,那么曲高和寡。后来温强把他记住的一小节旋律哼出来,连部的文书说那是个苏联歌曲,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