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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2 / 8)

三月份却是个好月份,是文婷来看望他的好月份。灰糊糊的冰开始融化,下面黑乎乎的河水从裂缝溢上来。文婷真美,头戴一个紫色绒帽,大口罩上的眼睛又大又干净。男护士这次立功了,把文婷放进了楼道。

文婷进了他的病房,跟另外四个面无表情的病友打了招呼,又向他们散了烟。这也不帮忙,他们照样面无表情,照样不让地方,全都原地坐在各自床上。这是个春天的上午,南来的阳光照在桌上,一瓶蓝色墨水成了老大一块蓝宝石。北京既没有太阳也没有蓝墨水,文婷告诉他。她把一个老录音机放在他床头,又从包里拿出一堆磁带。都是她喜欢的音乐:西贝柳斯、勃拉姆斯、门德尔松……她尽量遗忘谁让她喜欢上音乐的。那姓许的在文化馆给人上音乐课,用音乐勾引了她。她开始给老张放音乐。用耳机,不会影响别人。她说着看一眼无动于衷的面孔们。喏,这个耳机插孔不灵敏,得使劲用手抵住它。文婷示范着,自己把耳机套在头上,又摘下来,套到他头上,一面拉起他丑陋扭曲的左手,抵紧耳机和录音机的接口。她看着他的脸,看看他是否听出神听入迷了。然后她相信他听入迷了,因为他盯着她眼睛的眼睛昏昏然醉醺醺。她拿过耳机,往自己头上套,想听听哪一段让他那么入迷。结果发现耳机里一片死寂。她围着录音机转了半圈,又转回来,突然想起什么,对他说,她们文化馆的同事对她说,如果机器犯毛病,打几下。她打了几下,声音果然出来了。又过了十多分钟,又需要揍一揍机器了。她这次让他自己来打。可他打得不得法,机器顽固地不服从。她拿起他的左手,一面拍打机器,一面对他说打也是有讲究的,不能打木头那样打。而他的左手只能像打木头一样打这个敏感而情绪化的机器。她放下他的左手,抓起他的右手。

他一下子挣脱了她。

四目相对。似乎一个世纪过去了。

然后他把右手抬起,无力地交给她。她抓着它,明白了什么。他和文婷相互间明白的许多事就是这样的,通过一条内线,一道电波,发出和接收是同时的,因此万分之一的误差都没有。就像他的感觉和他的右手,感觉到的右手便接收了,体现在每一道刻画上。一般的人和人之间是没有这条内线的,他们得靠语言,语言怎么能靠得住?像他和文婷这样以那条内线交流,谁都无法截获他们信息。

文婷明白他的右手该做它使命规定的事。因此她只是捧着瑰宝那样,看了看,就放下了。揍录音机不该它来干。她又放了他的右手。疯子必须和疯子相爱,他和一个不疯的女子,怎么可能建立这条内线?

他和文婷散步到黑乎乎的河水边。这还归功于他长期在那男护士的原则性责任感上挖墙脚,因此他特批他们单独去河边走走。河反正是福利院的天然防护。河水纯黑,你跳进去试试,它马上把你沤烂。

“我告诉你,我们可以一块儿去一个好地方。”他对文婷说。

“去哪里?”文婷小姑娘问。

“我存了不少钱,够咱去那地方了。”

他身后的秃头杂树后面,一些眼睛在盯着他俩。一块灰色的残雪。他用一根树枝写了四个字:补玉山居。

她明白了,脸蓦然绯红。

他赶紧用左手抠起带字的雪来,团成一个球,就像团掉密信似的,把雪球扔向黑乎乎的河水。

文婷赶紧把他接触过冰雪的手拿过来,用她的手绢仔细地擦。让杂树后面的眼睛看去吧!

文婷把眼睛转向黑乎乎的河水,因为她不想再被他追问。他们疯人处不好时是一个个谁也打不破的独立堡垒,处得好就成了她和老张这样,处成了一个人,谁也打不进来。像正常人打不进聋哑人的堡垒,也像身材健全的人打不进侏儒的堡垒。

她骑着自行车北上的一路,都在准备一个悲哀的通知。她未来的儿媳把她介绍给了一个63岁的X光技师。因为头一次儿女们做媒她违抗了,这次她认为该听话一些。但她一见到老张就想再做一回不听话的长辈。豆豆的话多恳切呀:“你不是自由恋爱过吗?结果不好吧?找的人最后干出那种事,不然您还得不了这个病。”

自由恋爱使她“当局者迷”,那时都“迷”,现在还用说?晚辈家长们更不放心她自己再来一局了。有这个病,更得迷得找不着北。

可她一见老张就情胆包天(想到这个词她脸发烧),想到这辈子还剩多少日子?让她再迷一迷吧。关键是得逃出儿女们的监管。

老张在灰色坚硬的那块残雪上写下了四个字“补玉山居”,他说那是个好地方。这个好地方在地图上不存在,她用高倍数放大镜都查不出来。她正伏在儿子的书桌上查地图时,门开了,含笑的声音嚷着:“哥,她又去哪儿了?”

含笑把自己母亲叫“她”。

从门口到儿子的卧室还有十多步,足够她藏起眼前正做的工作。她一把揉掉了地图。老张就是这样一把揉掉了写在残雪上的秘密地址:补玉山居。

含笑听见质地良好的纸张被揉搓的响声,马上向豆豆的卧室走来。“哟,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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