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 / 8)
来的。脚上穿着刷了鞋粉的雪白的球鞋,围巾围着,手里夹了一些书本。他是正式来做客的样子,还给舅外公家的小孩带了些水果糖。他对王琦瑶说,带几本小说让阿姐解闷,邬桥这地方也没有电影院,晚上是很寂寞的。那书是杂七杂八的,有《拍案惊奇》,有《施公案》,有张恨水的《夜深沉》,还有几本杂志,《小说月报》、《万象》什么的。她想,阿二也是倾其所有了。到底是邬桥地方的民风淳朴,要是在上海,这样的少年早就学得浮滑了,那些少年是何等的风流调说啊!王琦瑶心里生出了感慨,再看阿二,更觉怜惜。阿二的脸在灯下越发显得白皙,头发很黑地搭在前额。王琦瑶就说:阿二什么时候接新娘子呢?阿二脸又红了,说自己才不过十八岁。王琦瑶说:你家阿大二十岁已经有儿有女了嘛!阿二就说:那是邵桥人。王琦瑶听他这话已把自己排除在邬桥之外,便注意到阿二的自恃,暗自留心照顾阿二的心情,却又觉得有趣,说:要不要阿姐替阿二介绍一个上海小姐呢?阿二低了头说:阿姐拿我开玩笑!声音里有些委屈,王琦瑶不敢再逼他,赶紧说:阿二的年纪正是做事业的年纪,有什么打算呢?阿二便告诉她本要去南京读师范,被时局耽搁了。谈到时局,王琦瑶便黯然了,有一会儿没说话。细心的阿二知她是有触动的,却不好挑明,只能作笼统的开导,说些时局总要安定,人生也是有沉有浮,否极泰来的大道理。王琦瑶来到偏僻转折的邬桥,天地生死几茫茫的,人都是不足道,何况是心呢?可这时候,人和心都有点被唤回的意思。
阿二的人和。动也都被唤回了。王琦瑶就像是一面镜子,对了她,阿二才知道自己的人是如何,心是如何。他隔天就要去她那里坐坐,谈东谈西,不一会儿,月亮就到了那头。有时,天不那么冷,他们就在街上走走,街边就是水道,停了船,船舱里漏出点光,两边人家的板壁缝里也漏出点光,丝丝缕缕地落在水面上,能照见水的流动来。两个人的心里都很安宁,也很明净。阿二说:阿姐,上海的月亮也是这一个吗?王琦瑶说: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其实还是一个。阿二说:其实就是两个,一个是月亮,一个是月亮的影。王琦瑶就笑了:原来阿二是个诗人呢!她想到了蒋丽莉,那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人了。她想同是诗的才情,蒋丽莉是做作,阿二却是天然。阿二忽然就腼腆起来,说:阿姐才是诗人呢!王琦瑶忍住笑问:你倒说说看,我怎么会是诗人?我是旧诗新诗一句也记不得的。阿二却认真起来,说:诗其实才不在于那几行字呢!有些人,以为把字句截短了一行一行地竖排着,就是诗;还有些人,以为拣那指心明腑、抒情言志的文字连起来就是诗,诗都快成装腔作势的代名词了。王琦瑶在心里说:阿二指的不就是蒋丽莉吗?阿二接着说:诗其实就是一幅图画,比如,“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可不是一幅画?“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又是一幅画;“玉容寂寞泪闹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还不是一幅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幅画又如何?王琦瑶听得出神,本是对诗没兴趣的,这会儿却叫阿二给训导出了一些诗情。阿二说着说着便止了口,她带了几分着急地追问:怎么不说了?阿二说:我已经证明了呀!证明什么?王琦瑶问。阿二说,证明阿姐是个诗人。王琦瑶先不懂,然后忽然明白了,不觉红了脸。
4.阿二的心
阿二的心,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他不晓得他怎么高兴了没几日,又难过起来。这难过比先前的更甚,有点咬心的。先前的难过,是茫茫然一片,如今却是水落石出的。先前的难过,是不知道要什么,只知道不要什么的难过,如今却是知道要什么,还知道要不到的难过。他不懂他为什么知道是不能得,却偏要去向往,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地口口声声地叫“阿姐”的上海女人,就像是天边的落霞,转眼就会过去,然后无影无踪。她其实是一个传奇,阿二想在上面填写几行吗?不等他落笔,她又要去创造新的传奇,她和邬桥真是个奇怪的对照,邬桥有多么明白,她就有多么莫测;邬桥是个通达,她就是个云遮雾罩。阿二这样的年纪,宁可要个谜,也不要真理的。邬桥就是个真理。得了真理,人生便到头了,还有什么可望的?这也是邬桥所以叫阿二消沉的缘故,也是王琦瑶所以激发阿二的缘故。阿二现在每天都要去酱园店的后厢房,对了王琦瑶坐着,看她做外线,与她说话。可是越是与她接近,她却越是远似的。越是远,阿二就越要追,结果便越追越远,都要看不清这人了。
阿二有时会想起那个谈诗的月亮夜,他引用的那些诗句,一句一句响起在耳边,王琦瑶反倒清晰了一些。其时其境,这些诗句都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句句不像是古人所作,而是他阿二触景生情的即兴之句。可他渐渐记起这些诗的出处,心里忽有些不安了。“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是李白写王昭君。昭君出塞,离家千里,真是有些应了王琦瑶眼下的境地,也是故乡的月,照异地的人。后两句有“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难道是预兆王琦瑶在异乡久留不归吗?阿二有些兴奋,可却觉得不顶像,因为王琦瑶虽是离家,却没有去国,与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