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3 / 11)
在伸手向她要钱,她挨得过今天挨得过明天吗?王琦瑶眼里的今日世界,不像薇薇眼里的是个新世界,而是个旧世界,是旧梦重温。有多少逝去的快乐,这时又回来了啊!她心里的欢喜其实是要胜过该藏的,因为她比薇薇晓得这一些的价值和含义。
金条的事情,王琦瑶瞒着薇薇,想若是被她晓得,还不知怎么样地买衣服呢!所以,薇薇向她要钱时,她手是一点不松的。这时候,薇薇才会想起父亲这一桩事来。她想,倘若再有一个父亲挣钱,便可多买多少衣服啊!除此,她也并不觉得需要有个父亲。王琦瑶从小就对她说,父亲死了,她也是这样对别人说的。当薇薇稍稍懂事以后,她们这个家基本上就没有男客上门,女客也很少,除了弄底七十四号里的严家师母。虽然有外婆家,却也少走动,一年至多一回。所以,薇薇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她在外形上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得成熟,内心却还是个孩子,除了时尚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这不能怪她,全因为没有人教她。这倒是淮海路女孩的一个例外。淮海路的女孩还是有些野心的,她们目睹这城市的最豪华,却身居中流人家,自然是有些不服,无疑要做争取的。住在淮海路繁华的中段的人家,大凡都是小康。倘若再往西去,商店稀疏,街面冷清,嚣声惬止,便会有高级公寓和花园洋房出现,是另一个世界。这其实才是淮海路的主人,它是淮海路中段的女孩的梦想。薇薇却没有这种追根溯源的思路,她是一根筋的,唯一的争取,便是回家向王琦瑶要钱。她甚至从来都没想一想,她向母亲要钱,母亲却向谁要钱。有时王琦瑶向她叹苦经,她便流着眼泪,为自己的家境悲叹。但过后就忘了,再接着向王琦瑶要钱。一旦要到钱,她欢喜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想钱的来路。所以只要王琦瑶自己不说,薇薇是不会知道金条那回事的。
现在,到了晒霉的日子,薇薇的衣服也有一大堆了。从吃奶时候的羊毛斗篷,一直到前一年流行的喇叭裤,真是像蝉蜕一样的。这城市里的女人,衣服就是她们的蝉蜕。她们的年纪是从衣服上体现的,衣服里边的心,有时倒是长不大的。王琦瑶细心地翻检着这些衣服,看有没有生霉斑。大部分衣服是六成新的,只因为式样过时,便被抛置一边。王琦瑶却替薇薇收着,她知道,这些过时的样式,再过些时又会变成新样式。这就是时尚的规律,是根据循环论的法则。对于时尚,王琦瑶已有多年的经验,她知道再怎么千变万化,穿衣总是一个领两个袖,你能变出两个领三个袖吗?总之,样式就是那么几种,依次担纲时尚而已。她只是觉着有时循环的周期过长了,纵然有心等,年纪却不能等了。她想起那件粉红色的缎旗袍,当年是如何千颗心万颗心地用上去,穿在身上,又是如何的千娇百媚。这多年来压在箱底,她等着穿它的日子到来,如今这日子眼看着就近了,可她怎么再能穿呢?这些事情简直不能多想,多想就要流泪的。这女人的日子,其实是最不经熬的。过的时候不觉得,过去了再回头,怎么就已经十年二十年的?晒霉常常叫人惆怅心起,那一件件的旧衣服,都是旧光阴,衣服蛀了,焊了,生霉了,光阴也越推越远了。
曾有一次,王琦瑶让薇薇试穿这件旗袍,还帮她将头发拢起来,像是要再现当年的自己。当薇薇一切收拾停当,站在面前时,王琦瑶却怅然若失。她看见的并非是当年的自己,而是长大的薇薇。薇薇要比她高大,因此这件旗袍在她身上,紧绷绷的,也略短了。到底年代久了,缎面有些发黄变色,一看便是件旧物。薇薇穿了它,怎么看都不大像的。她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咯咯地笑弯了腰。这件旧旗袍,并没有将她装束成一个淑女,而是衬出她无拘无束的年轻鲜艳,是从那衣格里进出来的。薇薇做出许多怪样子,自得其乐。等她乐够了,脱下旗袍,王琦瑶再没将它收进箱底,只是随手一塞。有几次理东西看见它,也做不看见地推在一边,渐渐地就把它忘了。
2.薇薇的时代
薇薇眼睛里的上海,在王琦瑶看来,已经是走了样的。那有轨电车其实最是这城市的心声,如今却没了。今天,在一片嗡然市声之中,再听不见那个领首的“当当”声。马路上的铁轨拆除了,南京路上的棺木地砖早二十年就撬起,换上了水泥。沿黄浦江的乔治式建筑,石砌的墙壁发了黑,窗户上蒙着灰垢。江水一年比一年浑浊稠厚,拍打防波堤的声音不觉降了好几个调。苏州河就别提了,隔有一站路就嗅得见那气味,可直接做肥料的。上海的弄堂变得更阴沉了,地上裂,墙上也裂了,弄内的电灯,叫调皮孩子砸碎了,阴沟堵了,污水漫流。夹竹桃的叶子也是蒙垢的。院墙上长了狗尾巴草,地砖缝里,隔年的西瓜籽发了芽。这还都是次要,重要的变化在于房子的内心。先说那公寓大楼,就像有千军万马在楼梯上奔跑过,大理石的梯级都踩塌了边沿,也不怪它踩塌,几十年的脚步,是滴水穿岩的功夫。大理石的楼梯尚且如此,弄堂房子里的木楼梯就不用说了。大楼穹顶上的灯至少是碎了灯罩的;罗马式的雕花有还不如没有,专供积灰尘和结蛛网的;电梯的角索自然是长了锈,机械部分也不灵了,一升降便隆隆响;楼梯扶手可千万别碰,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