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灰 色 (1)(5 / 11)
念父亲是麦子心里藏匿的一个秘密。尤其当别人骂她“野孩子”时,这种想念就变得强烈而无边无际。在无边无际的想念中她给予了父亲种种的形象假设:清高,儒雅,学识渊博,同样带着槐树或刺玫花的芬芳。父亲就这样珍藏在麦子心里,使她稚嫩的心房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暖意。有了对父亲的猜测和臆想,麦子似乎找到了依靠,她不再害怕别人骂她“野孩子”,只是不屑于和那些人吵架罢了。这“不屑”把凌驾于麦子头上的所有无助、孤独和烦恼都远远地推开了。
以后,麦子很少到街上玩,她开始慢慢翻看母亲借回来的大部头。尽管她还看不懂,却从书里认识了雨果和巴尔扎克,认识了萧红和张爱玲,认识了许许多多与她所熟悉的县城完全不同的生活与人生。
对于没有玩伴的麦子来说,在晴朗的天气里坐在院子的树荫下读书是一件开心的事。但麦子更喜欢冬天,想起冬天就如同她想到父亲一样心里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
冬天的时候,院子里的花和树都枯败了,灰秃秃的满目苍凉。此时的麦子和母亲待在房子里,围着一个小炭炉烤火。坐在炉子边的母亲总是不停地忙碌,给麦子编织毛衣、帽子、围巾,还有毛袜子。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黑的、灰的,五颜六色的线团在母亲手里像变戏法一样,几天工夫就织成一件衣服,有的拧着整齐的麻花,有的拼出彩色图案,有的绣上动物卡通像,每件毛衣都漂亮精致。母亲织出的毛袜子暖和而舒适,袜子紧口上同样绣着五彩缤纷的花卉或者用钩针钩织出一圈花边。坐在火炉边的母亲有时也做别的事,比如用一只小铝锅在炉子上煮红枣或者黄豆,煮红枣的时候放上白砂糖,将水熬干,变成了很好吃的蜜枣;煮黄豆的时候撒上盐和五香粉,再把煮好的黄豆放在炉子边烤干,成了美味的小零食。每天早晨母亲还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换着花样给麦子梳头发,有时在她头顶束成高高的马尾,发根处用红绸带或蓝绸带扎一个蝴蝶结;有时在她脑后编一条独辫,辫梢夹一只塑料发夹;有时将她的头发盘起来梳成髻,并在发髻上挂一串亮晶晶的玻璃珠。
许多年后,每到冬季降临,伴着雪花飘落的沙沙声,麦子都不由自主地怀念故园和故园的冬天,怀念和母亲一起围坐在火炉边的那种暖融融的感觉,或者怀念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
在麦子的潜意识中,父亲也应该属于故园。
一切都是突然之间改变的。
麦子七岁那年春天,母亲接到一张拆迁通知书和为数不多的一笔安置费。居委会要她们和其他一些居民尽快搬家,说是平安县城要与四十多里外的砂城合并,砂城也将从县级市升级为地级市。
地级市就要有地级市的面貌和规模,而且城市要引资,要开发,作为老城区的县城就必须改造,才能向发达的中、东部地区靠拢,把砂城建设成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这是大势所趋。因此,在县城里除了居民们祖辈居住的土房土院,还有运作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小店铺、小作坊和一些作为县城经济支柱的国营企业通通要拆除。因为它们太陈旧且太不具规模了,不能让它们像旧时代丑陋的补丁一样贴在新兴现代化城市这张光鲜的脸上。当然,这必须要有人而且是大多数人勇于做出牺牲,这种牺牲包括失去他们的家园乃至他们赖以生存的职业——他们必须腾出自己的位置给那个即将诞生的现代化都市以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那段时间县城里被要求搬迁的人很多,每天都有牛车或者三轮车拉着破破烂烂的家什和家小从街上经过,杂乱而繁忙,也不知他们都往哪里去了。只听说县城周边农户的小土屋都租出去了,安顿着暂时无处可搬的居民。在权威人士的预测和评说中,县城房价飞速上飚,即便是一间私人盖的小土坯房都卖到了五千元至八千元不等,而且还不一定能买到。其实土坯房并不值钱,县城居民看好的是盖了房子的那一小块地皮。据说砂城将来要在这里建设超级商业区,那些被土坯房占领的县城边缘地带都将成为未来城市“钱途”无量的黄金地段。
县城的改造工程很快拉开序幕,工程是从县城中心的十字关开始破土动工的。几乎在一天之内,就从砂城浩浩荡荡开来了一些穿蓝制服的工人,他们握着推土机和铲运车的方向盘,随着轰隆隆的鸣响,县城中心那座经历了无数风雨的钟鼓楼轰然倒下。工人们的建设热情无限高涨,短短几天工夫,拆迁现场就延伸到了麦子家那个美丽的园子。花和树在刀斧的飞舞中纷纷倾覆,房子顶盖被掀起来了,原本幽深的宅院顿时暴露在初春季节冰冷的阳光下,是那样的晦暗而没落。
院子外面,推土机不分昼夜地忙碌,轰隆隆地碾过来又碾过去。
街道在消失,民居在消失,文化馆在消失,平安县城里的许多东西都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两年后,推倒的废墟上树起了一栋栋灰色的钢筋水泥结构的四层楼或六层楼,还有棋盘似的宽阔而规整的街道,其中有一条商业街取代了昔日的钟鼓楼而作为县城的新标志,被命名为罗马街,街道边耸立着同样是用水泥浇筑的高大的古罗马武士塑像和意大利风格的廊柱。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