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春雨缠绵,如丝如线。
我把一本本大小不一的速写本摊在桌上,按照时间排好,看上去像是连环画的草稿。时间跨度很大,有的纸页已经发黄,有的墨迹还没干。
我的两个学生在帮我整理出这些之后,便离开了。今天是他们最后一次来这里,经过柳家的事后,我完全体会到了合格的助手的意义。
中国的预备艺术家们,因为考学的需要,往往会先去画室集训,再进入大学学习。
欧洲则恰恰相反,大多数人毕业后才进入画室。那时,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取得好的考试成绩,而是选择志同道和的老师和朋友,开展职业化的创作。在那些画室里,学生和助手的区别是很模糊的,或者说没有。老师付给少部分的报酬,以近乎剥削的价格让学生为之工作,誊写、描摹、测量以及各种琐碎的事情。成名的画家往往有优秀的助手,并且不止一个,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画家的工作有时候相当繁重。
刚毕业的学生在这种时候处境相当尴尬,满心欢喜进入首屈一指的画室,跟着心仪的大画家,看着老师和得力的助手激烈地讨论灵感和草稿,你却只能整天做着最琐碎的事。唯一的能做的就是像一块海绵一样,面对无比丰富的资源,拼命吸收你想要的知识和经验。
我就曾是海绵之一。
顺便说一句,欧洲的艺术氛围很好,画廊艺术馆博物馆遍地,但要作为一个职业艺术家生存下去,并不容易。
好在我熬过了那段生活艰难、灵魂充实的岁月,现在回过头去看那段每天只吃一个面包的日子,也不觉得苦,只觉得胃隐隐反酸。
总之,学生在画家完成一幅作品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越是随着画面尺寸和画家年龄变大,越是如此。安格尔的传世名作《泉》,一直有人怀疑是由76岁的安格尔指导他的学生完成的。
于是,我象征性地收取少量的学费,教授这两个学生技艺的同时,也抱着让他们充当我的助手的期望。只是他们始终停留在当“学生”的心态,没有办法提供给我真正的帮助,当我踩在梯子上画高处的画面时,帮我调出恰当的颜色都很困难。
我让他们最后帮我做的事,就是把还没来得及整理的一箱速写本分类整理,并让他们各自挑选一本当作纪念。
这些速写本是我从上大学起攒下的,从来舍不得扔,有三十多本。有些有着精美的皮革封皮保存完好,另一些则散成一页一页的,只用皮筋固定,这些本子如实地反映了我的经济状况——长期拮据,偶尔宽裕。
速写内容差不多全是铅笔或钢笔素描,少部分用油彩上了色,几乎涵盖我的生活,卖菜的小贩,抽烟的男人,海边的夕阳,橱窗里的面包……都是我所见过的风景和人事,有点像片段式的日记。
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法国时期的本子。不过,看他们的表情,也许更愿意要一幅画室里的画。
送走他们,我回到桌边翻看满桌的回忆,很快不能自拔。
李时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想某件事如果放在现在,我会用什么样的角度和手段来表现当时的场面。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灵感像火花一样在我脑海里迸发,让我应接不暇。
李时问我有没有收到H市艺协的征集通知。
我说看到了。
他又问我选材和切入点的问题,我把想到的都说了。
讨论了一会儿,正经事都谈完了,他换了戏谑的口气说:“你真的在相亲?”
“真的。”
“我说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的一往情深有效期比我还短啊!”
“不是。我和他的事,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李时咂咂嘴,不置可否。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他有没有靠谱的助手人选。
他说陈姐认识的人多,让我直接问她。
我心说又要被她翻一顿白眼,早知今日,当初何苦嘴硬?
老实说,我对孩子毫无经验,所以当婷婷欢脱地在我的画室里乱跑时,我木楞地站着,不知该制止还是随她去撞翻各种道具。
幸好她妈妈及时截住了她。
钱伯寅走过去将她抱起来,边走边说:“不要乱跑,爸爸带你看看小川阿姨工作的地方。”
孙雪莉抱歉地说:“不早晨伯寅来接她,她趴在我肩上不肯下来,我只好把她送过来了。让他们父女俩呆一会儿,她就不会粘着我了,她平时不会这样。”
我笑笑说不要紧。
她伸手摸上旁边的巨大画架,叹息道:“我们大学同学好多都没有在画了,真羡慕你啊。”
上回她告诉过我,她现在在开一家服装店,与专业绝缘了好多年。
听她话里明显带着遗憾,表情黯然,我能想象她的心情,却不知怎么安慰她。
好在她爽朗的性格仍在,不是需要别人同情的体质,眨眼的工夫就笑着对我说:“今年是C大八十周年校庆,已经有人在组织同学聚会了,到时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