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西部人的西部精神(3)(3 / 10)
被是保护得最好的,生态环境多少年以来都处在和人亲密无间的状态中。我在拙作《敲响人头鼓》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作为援藏干部的我的朋友老贺告诉我,有一天他在拉萨街上看到一个河南人在拿着皮鞭“耍猴子”,围观的藏族人个个怒目而视,有一男一女拿着大饼不停地给猴子喂。老贺想自己差不多也是一个西藏人了,自己能做点什么呢?他犹豫了半天,掏钱买下了那只波密红猴,交给了一男一女两个拿饼喂猴子的人。他说你们要是愿意就养着,要是没有这个能力,就把它送到寺院里去,那里肯定会收留它。或者可以这样:这只猴子肯定来自波密,要是你们打听到有人去那里,就让他们把它带去,波密有森林,森林是它的老家。老贺当然不是为了做一件好事给别人看,就像许多都市人喜欢的那样“作秀”,而是为了安抚自己的灵魂,安抚一个在西藏的氛围里渐渐自然化了的灵魂。——宗教有时候并不是信仰,而是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行为。过了几天,老贺听人说,那一男一女既没有把猴子送给寺院,也没有交给别人带去波密,而是自己上路,朝波密步行而去。从拉萨到波密,往返一千多公里,常年跋涉,风餐露宿,一路上讨吃要喝,受尽苦难,就为了送一只猴子回老家,就为了完成他的嘱托,而且没有喧嚣,不必让别人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老贺说,对他来讲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他一辈子都想讲给别人听,一讲他就想哭,这才叫人哪,这才是真正的西藏人。这里没有欲望,没有功利,没有为了生存的斤斤计较,只有超越了欲望和生存的对自然无条件的亲近。过去他总认为人生在世,生存是最重要的,现在看来,最重要的应该是对生命、对自然怀有一种敬父敬母般的柔情蜜意。一个人,一生所能做的最有价值的,就是虔诚地热恋,包括热恋自然,热恋自己的灵魂。这是西藏教给他的,西藏改造了他世俗的观念,提升了他做人的境界,使他学会了热爱生命,热爱一切生命,学会了无私和善良,使他懂得了虔诚的魅力。
虔诚就是精神,热恋也是精神,信仰更是精神。
北风呼啸而来,下雪了,俄博草原上的小伙子索朗在雪地上跳起了锅庄(一种藏族民间舞蹈),他说他的邻居姑娘就要回来了。这里是冬窝子,好几个月都待在山上夏窝子的邻居姑娘就要回来了,寒冷的冬天在小伙子的心里顿时就变得温暖如春。我问他:“你的邻居姑娘叫什么名字?”他说:“她阿爸叫她米玛,我叫她卓玛。”我又问:“你为什么要给她改名字?”小伙子笑而不答。后来我知道,米玛是星期二的意思,他不喜欢这个没有太多含义的名字,而卓玛是救渡母,救渡母是藏传佛教里的女神,他刻意把邻居姑娘和女神合二为一,就是希望姑娘和女神一样给他带来温暖和幸福。小伙子索朗一直在寒风中跳舞,没有音乐,他的歌声就是音乐。我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能感觉到他其乐也融融的内心世界正是“春风自在扬花”的时节,跳舞的哪里是他的脚,唱歌的哪里是他的嘴,是心,是情,是灵魂的歌舞。这样的日子里,高海拔也好,寒冷的冬天也罢,统统都不算什么,要紧的是爱情,是信仰;有了爱情和信仰,就有了内心的欢喜,就可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就可以万难不计,笑对一切了。
千里万里地朝拜,磕着等身长头一年两年地向拉萨朝拜,生活的最高目的就是朝拜。朝拜的路上,老人死了,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掩埋好老人的尸首,又继续三步一磕头地前进了,就像歌儿里唱的:“没有感伤,没有诅咒,也没有眷恋。”因为他们坚信是佛把老人的灵魂收到天上去了;或者说,在佛的关照下,老人的本次轮回终于结束了,下次轮回很快就要开始了。这样一次次地轮回,积攒到一定程度,灵魂就可以升入天堂了。这是信仰的力量,是生命达到一定层次之后对生与死的超越,是对视死如归这样一种义士品格、高人境界的最平凡的演示,而在人的一生里,在物质世界、亲情世界、享乐世界的无穷魅惑中,有什么比视死如归更能成为我们因为缺少而又亟待拥有的龙马精神呢?什么叫“涅槃常乐条条都是庄严路,生死轮回处处总成解脱场”?这就是。
现在他要出发,出发去干什么?去公路边看汽车。他骑在马上,整整一天都在走。终于看到公路了,他从马上下来,脱下礼帽,向路过的汽车致敬,然后坐下来,吃着干肉,或者奶皮,眼光不时地扫向路面。汽车又来了,他忙不迭地脱下礼帽,再一次向汽车致敬。这样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他站起来,骑在了马上,朝着他今天看到的最后一辆汽车摇晃着礼帽,走了,越来越远了。他是杂多草原的牧人,他一整天的行走当然不是为了见识见识汽车,汽车他早已见识过了,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空落落的心平静下来,照我们的语言就是驱散寂寞。我曾经多次见过这样的牧人,他们太寂寞了,好几个月都待在一片只有自己一家人的草场放牧牛羊,他们驱散寂寞的办法就是上公路看汽车,或者满草原乱走,走一两天的路程找到一户和自己同样寂寞的人家,走进去说说话,喝喝茶,吃吃糌粑吃吃肉,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去,把自己的见闻绘声